【杨花李树】成都回忆录：俱罗先生

情殇·垂恋 · 发表于 2013-4-25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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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也无非是这样，满城杨花飘飞的时节，望去确也像自在的浮云。但街上也少不了三三两两的纨绔子弟，头顶上盘着时新的发髻，金银珠玉的发簪在上面高高翘起，形成一把指南针。也有人解散发髻，除下簪来，油光可鉴，宛如猫儿尾巴一般，还要刻意甩几甩，实在标致极了。
　　东安大街的书肆里有很多书买，非常值得去转一转。倘在白天，门前的花圃倒也值得看看的，但到傍晚，隔壁的一处房子便开始飘出刺鼻的气味和打出许多彩色的灯来，兼以许多不堪入耳的戏笑声。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不是你这样的大家公子该知道的。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祖父让我到西北的都护军中去。从长安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三家村。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白鹿原了，这是传说中南海巨鲸修道的地方。都护军驻扎在一个市镇上，相当大，风沙很是厉害，还没有长安来的世家公子。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洛阳的牡丹运往江南，便用红绸子系起来，用大缸摆放在显要的门庭里，尊为富贵花。岭南随处可见的荔枝，一到长安就成了宫中的贡品，且美其名曰丹荔。我在都护军中也颇受到了这样的优待，不但有两个亲随伺候，军中的几个校尉还颇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牢城营旁边的一个住所里的，初夏天气还没有很热，蚊子已经开始向我发动袭击，把我咬得一头一身的红疙瘩。后来亲随给我弄了一顶蚊帐来，四四方方的很是透亮，再用薄纱被盖了全身，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牢城营的管营认为这里离囚徒太近，我住在这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离囚徒们太近并无甚晦气，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军营里，离牢城营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洋芋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将军，听到许多新鲜的事情。负责教授我的是都护军的最高统帅，听说是姓鱼，很可奇怪的一个姓。其时在校军场上见到的是一个高大威武的老将军，有浓密的虬须，全身着甲，拿着一杆青龙偃月一般的大刀，一将刀戳在地上，便砸出了一条长长的裂隙。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我们这群才从戎的小兵介绍起自己来：
　　“我就是叫做鱼俱罗的……”
　　后面有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他是如何仗着这把神勇无比的大刀，从西魏、北周一直打到大隋的那些光荣的历史，和另八位德高望重的名将一起开创了大隋的煌煌勋业。他投身战场拼杀的历史，并不比我那引以为家族之骄傲的祖父短。
　　那在后面发笑的是一个已经十五六岁老大不小的兵，在军中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给我这个新来的讲演这兴国九老的历史，其中我知道的只有靠山王和忠孝王。这俱罗老将军，据说是最不喜欢系围脖的，冬夏都如此。我抬头看看，还真是这样。
　　老将军还在训话，忽然间我发现他的目光有些异常。校军场上霎时间寂静无声，然后就听他叫道：“前排那红衣的小儿郎，你过来。”
　　我知道他是在叫我，我一点也不害怕，快步走了过去。他用烁烁有神的眸子打量了我半晌，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昂起头，用稚气而清亮的声音回答：“我姓宇文，双名成都。”
　　他满是沧桑的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情来，问道：“你的祖父是宇文述么？”我点点头，他显得非常高兴，说：“将门初秀这四个字，是为你创造的。”
　　我那时年纪还太小，不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但是我看得出他眼中那种喜悦的神色，让我想起了书上看到过的伯乐和千里马的故事。他用粗大的手掌捏了捏我的胳膊，又捏捏我的腿，我感觉有些痛，但是没有出声。他说：“很好，如果你愿意跟我学艺，你一定会成为天下无敌的英雄的。”
　　天下无敌？英雄？这样的字眼刺激了我的神经，我何尝不想有一身盖世武功，可以报效国家光耀门庭。祖父和父亲要我到这里来，不就是要我刻苦历练，成为光荣的大隋勇士吗？一种莫可名状的幸运感在我的心底里蓦然间升腾起来。我立刻跪在老将军的面前，连磕了三个头，行拜师之礼。惹得那些兵又都笑起来。老将军瞪圆了一双虎目，又把大刀重重往地下一戳，立时便鸦雀无声了。
　　老将军从来不要我称他作师父，说还是叫先生吧。先生可以是教书的，为什么不能是教武的呢？我觉得他和蔼可亲，先生二字叫起来更加平易，于是便先生先生的叫个不停。
　　俱罗先生便真的像个先生那样教授起我的课业来了。日习武夜习文是先生订的规矩，为将者不但要有高超的武艺，更要精通文韬武略。我识的字已不算少，他教给我的那些兵法，我也都可以看得懂。十八般武艺，需要我一一去融会贯通的。
　　就这样过了大约两年，有一天，大约是四月间，他使亲兵来叫我了。到得中军帐中，见他坐在一排排密集的兵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各类长兵器与重武器在马上的优劣，后来写了一些心得之类的东西，广为流传。
　　“我教给你的那些刀枪棍法，你还练得熟吗？”他问。
　　“可以练一练。”
　　“练一路我看。”
　　他把他惯用的大刀递给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了起来，把我学到的武艺尽情展示了一番。他捋着虬须满意地看着，然后说每过十天半月就要找人和我演练一下。我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都护军中是高手如林藏龙卧虎之地，我只是一个不过十岁功力尚浅的黄口小儿，尽管有显赫的家世。先生如此的器重于我，我有什么理由不认真对待？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多，都护军中竟已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还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俱罗先生将我叫到他的帐中去，叫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开了一坛储存的好酒。我还不太会喝酒，学着先生的样子只好一点一点的抿。先生为人豪爽，酒量是非常的好。喝了几杯以后，他温和的向我说道：
　　“今天下午，我看你在练武，我教你的你并没有全部掌握，有的地方你使得不太到位，成花架子了－－自然，这样使出来比较好看些，然而武艺不是舞蹈，一点的花哨就会让敌人有机可乘，我们没法改换它，除非能够更加行之有效。以后你要全照着我教你的那样练。”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我还是练得不错的，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在军中已过了三年有余，先生准了我三个月的假，我回到长安与家人团聚了一些时日，祖父和父亲都为我的成长而欢喜。初秋时再回到军中，也没有见到多少改变。只是军营门前多了两棵树，一棵是杨树，另一棵也是杨树。
　　先生看见我回来，很高兴的把我叫到他的帐中去，指着兵器架，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这段时间我派人为你打造好了兵器，你的力量已经相当的大，一般的兵器都上不了你的手，这杆七曲凤翅镏金镋，你可以试试看。”
　　我看到那兵器时也委实大大地震撼了，这般华美这般流光溢彩的兵器是我平生所未见过的，能够拥有它，我似乎就看见了我鲜衣怒马南征北战，为国效命的光辉未来。
　　我跪下来叩谢了先生，先生说起来起来，让我拿上镋演练一下，我要让先生看得到我的能力，拿起那镏金镋就到校军场上去，舞了一个风生水起遍地开花，看到的人都鼓掌叫起好来。我看见先生的脸上满是赞许的神色。
　　但是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我祖父有一把前朝传下来的湛金乌丸刀，时常会在夜里发出声响，但是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这是不是真的，那宝刀究竟是怎么个样子。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都护军的监军到我寓里来了，我正在聚精会神的读兵书。他把我叫出去，指着我的镏金镋问我是哪里来的，我如实回答是先生送给我的。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并没有说什么。但他一走，亲随就给我拿来了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这是《论语·述而》上的句子罢，我读得不熟，当时朝中有人上书给皇帝陛下，陈述了一些对前朝旧贵族的态度，开首便是这一句。天子很斥责他的不逊，有些好事之徒也愤然，然而暗地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我能够得到先生这样关切的照顾，是因为他在前朝已经受过我们宇文家特殊的恩惠，我的祖父和父亲和他私交极好，所以他对我才这样上心。更可恶的是还说先生年迈无子，我的父亲有意把我过继给他，末尾是匿名。
　　我的怒火一下子便被点燃了，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们？要这样诽谤我和我敬爱的俱罗先生。我扔下这可恶的匿名信，拿起我的镏金镋冲了出去，直至校军场上，大吼了一声：
　　“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的喊声招来了很多人，先生也来了，一看我这个样子，脸色便有些阴沉。我看得到他眼神里的那份凝重，只听他叫道：“成都，你要干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对先生的声音无动于衷，我只是狠狠的一咬牙一瞪眼，将我的镋重重戳在了地上，顿时便现出一条长长的深深的裂隙。左右人都目瞪口呆，也许他们无法相信这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能够做到的。我用冰冷的目光扫射了一圈，先生的脸上竟然没有愠色，那炯炯的目光仿佛是能看透到我的内心。
　　那天晚上先生和我促膝谈心，把那些匿名信看了个大概。他安慰我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现在不必为那些无事生非的小人来为难自己。他把那些匿名的诽谤的信全都扔进了火炉里，看着一缕青烟和着纸灰升腾，我抽搐了鼻翼想哭，先生把我抱在了怀里，温和地说：男儿流血不流泪，这种事就让它过去罢，明天的太阳还是一样要升起的。我擦了擦眼睛，先生说的是对的。
　　有俱罗先生的理解，我想我已经不怕了，几个与我相识的军官也很替我不平。先生就把监军叫来诘责，监军一向色厉内荏，很害怕俱罗先生，只得承认是受了小人挑唆，以后再也不敢了。于是这流言很快消灭下去。那监军和他手下的那起小人便也怕了我，知道以我的力量一只手也可以把他们捏扁，对我愈发的客气起来。
　　在都护军中我度过了六年多的时光，渐渐的从一个一无所知的黄毛小儿长成了向往纵横天下的追梦的少年。在我满十五岁的时候，体度已如成人，而且比常人高大得多。这一年父亲来到了军中，告诉我靠山王正在选拔将才，要我跟他回到长安去。
　　我舍不得离开我的先生，对父亲说我还小，也许靠山王不会看上我这毛头小子的。但是父亲生气了，说我在军中混了这些年越学越野，连他的话也不听了，拿出满是尖刺的铁棒就要来打我。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了父亲的手，用少有的严厉的神色看着我。
　　“成都，你已经长大了，是该去驰骋疆场报效国家的时候了。古人云十五从军征，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上阵杀敌了。”
　　先生的教诲我是不能不听，第二天我便随父亲回长安去，临别的时候先生置酒为我们父子饯行，还破天荒的铺开纸写了一幅字送给我，我从来不知道先生竟然还会书法。他写下的那八个字，是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的：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成都，你要牢牢记住，哪怕你真的成了天下第一，这世上总会有一个更强的在等着你。
　　我离开都护军中不久，就以我的勇力得到靠山王的赏识，跟随他南征北战，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的马前从不走三合之将。皇帝陛下为了奖赏我的战功，赐给我横勇无敌天下第一的金牌，钦封我天宝将军的光荣称号。我知道，如果不是俱罗先生的教导，我断不会得到这一切。
　　新帝继位后，我也曾见过先生一面，已经须发苍苍的他辞去了兵马大都督的权位，选择了退隐林下做闲云野鹤，在乡野田园间终老此生。我说：我可以接您到长安去养老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的日子请让我来好好孝敬您，报答您的教养之恩。他只是笑笑，伸出满是皱纹的苍老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对我说：成都，记住，既然你选择了为国尽忠，就坚定不移的走下去罢。先生永远都是你的先生。
　　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大隋朝，就是希望大隋朝的长治久安；大而言之，是为天下，就是希望天下一统不再有战争和杀戮。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也许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送给我的那幅字，我请人精心的装裱起来，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被先生言中了，在我人生最鼎盛最光辉的时期，在晋阳宫被那个叫李元霸的小怪物，金锤挂凤镋将我打得一败涂地，也失掉了我横勇无敌天下第一的金牌。后来在四平山护驾，又被我曾赏识并调教过的裴元庆将我打得吐血，从此我的心伤了，时常呕血。
　　但是先生的教诲时常在我耳边回响，尽管属下都劝我及时离开这个没有前途的王朝和不靠谱的皇帝，我从来都只是笑笑。每当夜间疲倦，心灰意懒时，仰面却仿佛看见他沧桑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提起我的凤镋，再继续做着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抗争。

后记：
　　大业十四年，宇文成都之父宇文化及弑君于扬州。宇文成都誓死报国，与李元霸拼死一战，壮烈殉国。李元霸兵打潼关，代王杨侑求援于归隐多年的鱼俱罗。鱼俱罗痛悼爱徒，虽已八十高龄仍坚持出战，转马刀砍死李元霸为宇文成都复仇。自己却被李世民暗箭所伤，英灵不息，含笑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