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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难寝
【尸】
那些仍然喘息的人,一锤,一锤,把我钉在棺柩里;一锄,一锄,把我深埋地下。
我亲耳细听着,思绪会永远清明,却被那世间尘灰堵住了嗓,封住了眼,还要摆出最驯服的姿势老实不动,像一具冷冽的秋天。
你不知道,人死掉后还是有知觉的。于是,黑暗,无声的地下,孤独无助的地下,怎么会轻罢终结。
有幸运的,在尸肉的烧焦之臭中,终于被火苗咬断了灵魂,逃亡在夜风中,呜呜哀哭,烟消云散。
而我与我的执念,僵持在年华彼岸思念,思到脑中空空的,魂们可以顺畅路过,风拉长了夜的悲歌。
我并不羡慕他们的解脱,因为我在腐烂之前,还要狠狠地记住你。
因为我有多久,不敢这样放肆想你。
【人】
我知道,雨夜初透时,你又会失眠。
无自觉地斟一杯香茗,却心疼,青花瓷再没有你指间的温暖,是不是也会很晦涩。
好吧,今天不能再想。左手捻黑棋,右手抚白珠,闲敲棋子落灯花。秋寒淅沥,却错觉成一场等待。 频频回首,才恍然记起,哪有故人归。
我锁着眉头,不承认想念,但孤独令我如此手足无措。
我背过头去,而记忆始终望着空荡的门,目光悲戚。
又有多少子夜,总把墨团般的青丝放肆渲染在素白的床褥上,轻笑着看,好似在端详你笔下的画卷。闭上双眼,深低着头,这样就没有了光明与黑暗,没有了一切,像一场神圣的祷告,其实更像贪婪。
我在想你,一直在想。你走前,说让我学会忘记对吗?怎么做的到。
【尸】
所有凋零于那场战争,不是吗?
征军前的黎明,我将一纸休书藏在你的枕下,本就做好一去不复返的准备。我静默在床边,目光沁润着你安详的睡颜,在你的额头上用唇勾描了一朵决然之花。
妻,你必懂我,国之难,匹夫有责。我不多说什么凌云壮志,只愿用五步血流,去守护万家安宁。
那时我还在想,今生的辜负,为你来世还清。呵,谁知,人没有来世,只有躺在土地深处无尽的等待,漫长的蹉跎成折磨。
仍记最后一场血战时,因为军功显赫,我已被推选为督。金戈铁马,血染城门,刀锋箭簇,翻出乱世的烽火硝烟。
将士们拼死一搏,不谈退路。本是胜利已倾向我军。正当我亲身参战,奋勇杀敌,却突然看见远远在失守城门上,正有一抹清瘦女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战马上怔住,突然疲惫得再也提不起长矛,以为是你,心痛.犹疑.震惊……复杂的情绪在眼底闪过,在干涩的唇间化成一声沙哑的喃语,妻。
岂知那竟是敌方的计。
弩弓对准,毫无犹豫,一支箭从背后刺入,穿透我的心脏……
即使将时间倒退,我又怎会改变这生死间的抉择。
【人】
是的,所有凋零于那场战争。
你用一纸休书来绝我的情,以左半床的冰凉冷寂来让我心痛欲死。
秋至,军队凯旋归来,城里却没有多少战士是立着走出去,又立着回家。
我在悲喜交加的人群中疯狂寻找你的身影,心却随之越来越凉,恍若掉进了冰窖底——你没回来,甚至连一具尸体都不见。
我抿着嘴角,把下巴微微昂起,如果你在,一定会明白这是我哭泣的姿态。
去找过阿狄。从小我们三个一起长大,他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战友。阿狄太了解我,我只是沉默地站在他面前,他就已经明白我的来意。
那天,他对我说你立了大功,留在了京城,留在皇宫中,甚至已经喜欢上其他女子。
他又把战前我替你求来的护身符还回。
我冷笑。
第二天,仍站于他的家门外,他还是昨天的答案,三天,四天,五天,到了十天后,他闭上眼,长长的叹口气,不得不向我坦诚……
我终于肯颓然而缓慢地倒在地上,用手臂抱住双膝,蜷得紧紧。
因为你教给他的谎言太假,尤其是最后一句,怎能骗了我。对,真相我早就猜到,但是那么的不确定,那么厌恶,甚至不愿亲口说出来。
你说我真是傻,为什么不能信服那个谎言,非要追问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非要弄得自己,满目疮痍。
【尸】
七年前,妻十三,我十四。豆蔻梢头二月初,大约是我爱上你的开始吧。如果你细心些就会发现,那时我与阿狄常常为你拳脚相斗,无比频繁与激烈。呵,我们的小心思深深藏着,旁人却都心知肚明。
五年前,妻十五,我十六。你毫无犹豫,坚持与我订亲。我们两家并不是那么门当户对,你生于书香门第,我却是普通的乡商之子。但爱情却始终那么坚定,不曾顾虑。
三年前,妻十七,我十八。我们成亲 ,在乱世之中,连一场郑重的婚礼都没来的及举办。青年热血满腔,我自愿参军,刚刚暖了新房,就要远征他乡。
六个月前……六个月前,我最后一次回到故乡,给你留下休书一封,然后, 战死边关。
我让阿狄帮我完了个谎言,却知你不会轻易相信。我只是想让你尽量不伤悲,而这辈子欠你太多,真的还不清了。
总是想让你一直快乐。
封闭太久,就容易忘记一些事情,而这是令一具尸最恐惧的发生。所以我像你缝补衣裳一样,小心翼翼在脑海中你的身影之上,细细密密落满思念的针脚,唯恐丢失与破散,覆不暖冬凉。
有时呵,也会念叨一些,生前没来得及对你说的话——
我爱你 ,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末章】
阳春三月,她独自一人来到边塞,来到将军的坟旁,那个曾经骨横朔野的沙场,如今青青芳草已蔓延至天涯。
她把孩子生了下来,是的,他们的儿子,因于那封休书之前的一夜缠绵。
名字起好了, 无忆。
无悲忆,则无心伤。就像他俩,不想回头,执拗着回忆,只会弄得满心荒芜。
她把无忆托付给阿狄一家,让他有个正常的家庭,正常的童年。而这个女子累了。她不想回去了,她只想陪陪丈夫。
一瓶毒,一个终结,亦是一个开始。如此安然地躺在坟旁,轻轻哼唱着很久以前的一支乡谣:
情难寝,珠无匣
问君未归怎安家
风流动,吹得她的衣袂呜呜响,而歌声渐渐停息。地上的孤魂,地下的孤魂,浑身袭来不可言喻的悲伤。
想哭吗?
可尸啊尸,怎会落下人间的泪。
情难寝,珠无匣
问君未归怎安家
愿守半阕残秋曲
错桃夭,泯灼华
风萧萧,战马乏
问君未归怎安家
血漫沙场乡难达
拾长江,化泪洒
(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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