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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是一株小树苗的时候,住在一个水塘中心拱起磨盘大的石堆上,平时水塘有一米多深,夏天雨水勤的时候也涨不了多少,四周半人高的蒌蒿成群的疯长着,和我一起住在石堆上的有一颗老得忘记自己年龄的树婆婆,树身都空了,一直空至树尖,里面能站进去两三个人,还有一棵大我几岁的杨树,我喊他大杨。
水塘静静的躺在一个乡村小山坳的东头,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逢了年节都要敬拜这棵树婆婆,祈求一年四季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还有人涉水来到树下摆上香案跪拜祈祷。我和大杨躲在一米开外的不远处显得无聊而好奇,或者干脆去数野鸭子在树婆婆的洞里下了几个野鸭蛋,不然就在半夜的时候把月亮举起来照得满堂的青蛙呱呱的嚷着亮啊亮啊。就这样我们相安无事的过了几个年头。
这年冬的一个晚上树婆婆在我的头上套了一个银色的圆环,然后趁着大杨睡着的时候告诉我,她要离开这里了,把这辈子可以做回人的机会给了我。我还没弄清做人和做树有什么区别就已经在正月里降生到了坡上一户木姓的人家,母亲说她生我的夜里听见一个声音喊夭夭,就让父亲给我取名木夭夭。父亲是个乡村里的教师严谨古板,母亲在山坡上开荒种些瓜果谷物,还养了几只鸡和一群鸭子,我是一直跟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奶奶的脸和树婆婆一样长得黑黑皱皱,比树婆婆还宠我,常把家里好吃的藏起来然后慢慢的留给我吃。奶奶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在偏襟长袄里总揣着一把柳树叶子,就连冬天也把在夏天晒好的叶子揣上一把,我掏过好几回。奶奶也不恼就又揣上一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偷偷传言这树叶子一定有啥奇妙的功效,也学着在兜里塞上几枚。于是赶集的远村人都知道,兜里有树叶子的人一定是柳村的人。我问过几次,奶奶一直没告诉我。
我九岁的时候奶奶生了一场病,而且越来越重,重得都不能起身给我梳头发了。那是秋天一个白亮亮的午后,我蹲在土炕下的小木凳上用一个绿得发黑的玉疙瘩给奶奶推按额头和太阳穴。奶奶费力的抬起手摸着我的脸断断续续的说:夭夭,奶奶活不过这个秋天了,你也长大了奶奶知道你不是平常的孩子,你常问奶奶为什么怀里老揣着一把树叶子,奶奶今天告诉你。夭夭如果要是伤心了梳头的时候会掉下来树叶,夭夭啊,你是大姑娘了奶奶走后你要自己梳头发了,夭夭乖,千万要记住啊!
我知道了树叶的秘密,可是还没到冬天就再也没留住这个给我梳头发的人。自从奶奶走后我就常常坐在一个树林里想奶奶,林子里的好多小树陪着我一起掉叶子,一直掉到最后一片。
从那以后无论我怎么伤心再也不掉叶子了,也和其他姑娘一样上大学,结婚,生子。几年后我爱的那个男人又喜欢上了其他的姑娘,我领上儿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搬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巷安静的生活。在老巷里遇见了大杨,他已经长得有七层楼那么高了,我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大杨的每片叶子上都写着夭夭两个字,写在脉络里,我靠着大杨的时候听见几万片叶子颤抖的声音,大杨在这里等我等了足足三十年。从那以后每天下班我都站在大杨的树影里轻声的唱歌给他听,在大杨的影子里我也不用害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影子也变成树的模样了。
本来我可以这样陪着大杨一直到老,老到我把此生还给人类,可是前不久老巷被三米多高的铁皮围栏起来,我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入口,我的大杨也被围在里面。这里即将就要变成刺破天际的高楼,我开始后悔接受柳婆婆的银项圈,可是我早就已经没有叶子可以掉了,此刻我走在正午的阳光下,没有一丁点影子。
我是一颗树,我叫木夭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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