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他深过最深之水

栖梧 · 发表于 2015-12-17 23:39

金庸先生曾写过这样的句子，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浮生六记》——薄薄的一册书写尽人间悲欢离合，许多地方，也透露着这种情到深处的无常感。结局是大悲大美：一个继续活在春梦扰攘的假象里，一个临死都在费心安排让另一个回归看似幸福的大家庭。

许多看过《浮生六记》的人，独独爱芸，在这里，我却想写一对深情的士人夫妇，他们如镜里镜外的两面，互相烛照，相伴相生，她与他即便在颠沛流离之下，也可以把生活过得别样精致，让我辈羡慕，这是来自于精神世界的神奇。

古代的士人夫妇有不少这样的典范，让你十分想穿越回去，过一过那种油盐酱醋与琴棋书画齐飞的生活。比如赵明诚与李清照，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比如钱谦益与柳如是，那对机智而又博学的夫妇，在绛云楼里度过他们最难忘的酬唱时光。

浮生六记前四记分别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快乐与流离成为通篇的主旋律，虽然记录坎坷仅仅只有一部分，但是颇有异峰突起的感觉，那些快乐便像是生活坎坷中的浪花与点缀，因为难得而显得愈加珍贵。在所有情与爱的描述中，贯穿始终的却是三白夫妇精神的自恋与不合流，他们尝过快乐、痛苦、生离、死别，诸般荡气回肠的情感经历，使人生不再平淡与乏善可陈，而让后世记住的，也是生命中这般淋漓尽致的底色。

先来看看芸。
林语堂说，芸娘是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

文章仿关雎而把闺房之爱列于篇首，于是我们见到了这样的芸：她是多面的女子，温婉，精灵，风骨，性情，贤惠，通透和慈悲，诸般美好的词汇不足以形容其一。

她无疑是有才气的，可以和夫君联句调笑，形容西厢言语“尖薄”，评论李、杜、白等大诗人，更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锦囊佳句。作为一个可爱的才子妇，她有了最基本的素质。

比才气更进一层的可爱，是风骨与性情。芸是一个有风骨的女子，这种风骨，我们在唐传奇里看到过很多，如红拂、任氏、谢小娥，有风骨的女子往往做事出人意表，引人挂怀，想必这样的一个时时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才能时时引起三白挖掘的兴趣吧。

后来，她的风骨变本加厉，显现出来一种性情中人的风采。那一个晚上，芸和天真顽皮的船家女素云不但同席而饮，而且不吝和沈复大开玩笑，挽着素云的手把她推入丈夫的怀中，“请君摸索畅怀”；芸在船上开怀畅饮，喝醉了酒，竟放心独自离开，留待丈夫和素云“茶话片刻，再踏月而归”，面对后来鲁夫人的告密，“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如此回答，“知之，其一即我也”，这时候你会觉得，她的潇洒与机智真是出人意表。

更神奇的是，她费尽心思为丈夫纳妾，寻找“美而韵”者。后世的评论者很多会把这当作中国妻子忍隐美德的代表，觉得她脱不开那个时代。想来，她是真心热爱憨园那个女子的，像热爱一切完美的事物一样的热爱，像爱一首好诗、一幅好画，一道好菜一样。想必她的心里，也是有一些《红楼梦》里，宝哥哥那样的呆根呆气，希望一群姐姐妹妹，能够终日在一起厮混。唯其进了一家门，才有这个可能，她更想把这些美好，同她爱的男人分享。憨园被势力者夺取，她旧疾复发，更要靠深爱他的丈夫来劝解，更可见这种呆气来。或许，一个女子对美好的热爱超越了寻常的嫉妒与占有，才显出来她的秉性至纯。不了解她的至情，也便不可理解，她为什么那样拼了命的坚持。

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做一个不善经营生活的才子的女人，她同样遇到各种各样的困境，包括与姑翁、小叔子之间的矛盾和面对贫寒生活的左支右绌，她必须替粗心的丈夫记住十年前的借债，她甚至为了避债而策划午夜的狼狈出逃。她是隐忍、贤惠与慈悲的，她的爱，从未因为生活艰难而改变。

三白不遗余力的描写中，芸是水做的女儿，即便是嫁作人妇，也无一处不美好，她始终是那个如珍珠一样闪光的情人，没有在颠沛流离中变成锱铢必较的市井妇人，一直保持着自尊与美好。与浮生六记里的三白相比，芸永远保持了一种少女风貌，美丽、专一、纯真，是男人心目中想象的完美女子，笼罩着淡淡理想光辉。

相较之下，《浮生六记》里的三白，则较芸要复杂得多，亦更接近现实的根本，他是世人眼里的迂阔文人、青楼娼妓眼里的温柔浪子、妻子深爱的潇洒才子、父亲眼里的不肖子孙，统一起来，底子不过还是一届文士。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白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鼓动芸娘女扮男装随他游水仙庙，实在是个创意之极、仗义之极、顽皮之极的举动。那水仙庙是繁华所在：“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那一晚，她穿上了他的衣服，戴上了他的帽子，脚着蝴蝶履，做拱手阔步状，其间芸娘几番迟疑，三白强挽之而去。这般越礼逾距的刺激与快乐，是他给与她的，他对她是真的爱，就是这样，不是愿意给你更多，而是愿意带你领略更多，带你去看他的世界。

他也召妓，对喜儿温存备至，不想男人的温存是刀，差点逼得喜儿自尽，最终，他还是一言不发回归了自己的家庭，可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也不可尽说无情，还是投了一定情在内，只是，老婆和多夜情对象，终究谁轻谁重还是永远放在心里，从这方面来说，却又是无情。

人皆言三白迂腐无能，说他不会生活与捕食，如三白父亲去世，面对弟弟争夺家产的时候，他说，“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呼自立，我即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

大多数人，也将芸的死归结为三白的无能，芸娘去世时，三白这样描写他的切肤之痛，“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避，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篤。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三白清楚的明白那原因，芸一生跟他经历无数艰难愁苦，他内心想必也是非常痛苦自责，只是，他的内心还是清高自恋的吧，这种矛盾，胡乱安一个多情重诺的原因，显然无法服众，也无法安慰自己的内心。

其实，我觉得，三白是必然会被这个世界欺负的，而芸尽皆懂得与原谅，对他们这样的一类人来说，不是不会去争，毋宁是说不屑。柳如是被上门逼债的人逼得上吊自尽，这是文人阶层对市井无赖的无耐。也是无耐中的不肯妥协。纠其原因，想必那些人群均是无底线之人，从战力上来看，实在无法匹敌。而这些久不入市之人，又无市井当中的豪侠气，不屑与不会据理力争。那么忍气吞声之后，或者如三白一般清高的退缩，或者如柳如是那般死去。

另一方面，显然，他们两个人又是知已。即便他在现实生活中，迂腐甚至是无能的，芸却死心爱他，爱他深过最深之水，爱到篆刻印章，愿生生世世皆为夫妻。爱到两个人画月老画像，日日焚香叩拜。你看：“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与否？’……”

芸不被父母所容，他陪她流离在外，陪他尝尽苦楚，他囊中羞涩，生活捉襟见肘，她并不因为他的贫穷而生出丝毫怨言。相反，她脱钗沽酒，为他的郊游尽欢。更对所有断简残篇视若珍宝，费心力为他一一收集，她知道他所有的喜欢。

想必，在他心里，他不止是妻，
更是知己，是情人，是女儿，也是母亲。

更可贵的是，这个知已是他的妻子，不是鬼狐花妖，也不是青楼歌妓。沈复是别具一格的，妻，自古以来便隐在许许多多的小三，男子之后，即便是如曹雪芹般才华，在他的笔下，女子嫁人之后也便显得与污泥浊水无异。而芸却在这本小书中始终散发着淡淡的迷人风采。

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也言：“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已距今较近矣。”

《浮生六记》是一种深情的典范，至情不伪，它娓娓展示出夫妻之爱、朋友之爱、亲人之爱、甚至娼妓之爱，其中，芸是理想，而三白是现实。芸，是士人们都爱的、理想国里的那个芸，可以为知己红袖添香，也可以为知己毫无怨言的颠沛流离；三白则是一个读书的男人最了解与熟悉的那个自己，他们在每一个故去的朝代里向我们微笑。这种情爱，不因世事桑田变幻而改变，不因夫妻贫贱事哀而淡漠，本身就是苍白生活中不多见的故事传奇，因为稀少而显得弥足珍贵。

如今，许多许多年过去了，虽然我很憧憬能像芸一样的活着。但是我向往安逸，我害怕颠沛流离，所以即便在这个时代，即便我多么爱她，我都成不了芸。士阶层已死，我们于理想无缘，于现实断裂，如我这般庸俗之人，只能在故纸堆中仰望他们的爱情与荣光，虽零落成泥，却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