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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女人
傍晚,雨后的天空挂了条彩虹。阳光不强,屋子里是黯淡的光线。天花板上缀满因为霉湿而发酵的黑绿色斑点,偶尔有大片灰黑色的斑“扑”得掉下来,四散溅开。她像只慵懒的猫一样蜷在褐红色的皮质沙发里看电视,遥控器被按得“啪啪”作响。双眼本来是很有神的,但因为患得患失而失去神采。她微微苦笑:
“没有心思去弄房子,你看,侍候两个孩子,好像什么都赔进去了。”
她趿了拖鞋走出门去,趴在二楼的走廊护拦高声喊小女儿的名字。有没睡醒的颤音。挽在脑后的头发散乱了,披在身后,身影单调的立在那儿,似一只单脚且缺了支点的圆规。
我看到掇在桌上插满猫儿草,漫天星之类野草的宽嘴塑料杯,一定是她那个小女儿采来给她的,一个女人的浓烈气息渐退,像久经剥蚀的油漆门,一片一片掉下岁月的碎片。没有灯,黑暗中,往昔的岁月悄然流失,颜色渐退。恰如她的慵懒,顽固如樟脑气息,潮湿不减。
生活细节早就没了踪影,我怔了半晌,恍惚间看到两年前她的样子。
华然退场,那是鼓励的影子,远了又远。
第一次见到她是大学一年级的夏天,她托公司的同事替小女儿找家教,辅导数理化。坐车的时候还是大好天气,刚到站便开始倾盆大雨,我忘记带伞,到她家已成落汤鸡,她热情得拉我进屋,取来毛巾替我擦干雨水。拿出合身的衣服予我换上,笑着说:
“我买给弟的衣服,可惜他来不及穿。”
她显然也刚淋了雨,脸上的妆留下残痕,可双唇依然红润,笑得时候露出白生生的牙齿,那是多么健康自然的神色。
这个人被我刻记在心,那种健康,与我当时的灰暗生活形成对照,反反复复,溢出葵花般的色彩。
她让我叫她娟姐,她说她在一家保险公司作推销员,每日工作并不惬意轻松,丈夫在外地做生意,回家次数不多。最后她指着阳台上的三盆花大声说“这是我们一家人种植的,我已经有两个孩子,儿子已经读初三,小儿女刚读初一,数学很差,希望你给她补补。”
那是两盆绿色仙人掌,已开出黄色或白色花朵,像光秃秃手掌上突显出的葱状手指;一盆葵花,挂着一绽含苞欲放的笑容。葱绿,金黄,生之颜色大抵如此。
我在书房看到她的小女儿,娴娴。她睁了大眼睛逗一只白色小猫玩耍,不亦乐乎。看到我露出敬意神色,然后羞赧得抱了小猫挪到里屋去了。是干净纯真的孩子,球鞋刷得透白,静坐如动漫小修女。
我和她聊天,步步带动,笑语欢快。时间过得很快。末了她要留我吃下午饭。油煎的薄薄的小圆饼,呈赤黄色,酥软可口,夹细碎小菜一同下肚,然后喝一碗小米粥。她面带微笑,说道:“孩子周末回来,我家似过年。”
那时的美好光景,如我在日记里写到:那种向上,那种暗流涌动的鼓励,予我,予她,予她一家人,都是分外庆幸的礼物。
她不再有十分年轻的轮廓,额间的鱼尾纹细细密密。说到工作的不如意,有抱怨意味。但最终总会说,心甘情愿为家里付出,总要连整个心都搭进去才行。大二暑假的时候,我闷在家里看书,接到她的电话,语气中夹杂十分惊喜与欢悦:
“我要谢谢你,我女儿成绩进步太大,令人欣喜。暑假请继续到我家,恳求你……”我脑中浮现她恳求的神色,便说答应。她笑出声来:
“我要送你礼物,算我心意。你看,渐渐地我把你当亲弟弟了。”
我放下电话,想象他车祸的弟弟,想象那时的她,会像现在的我这般阴暗与寡言么。
她送我的礼物是一款白色长袖,时下流行的款式。抱怨自己的儿子死板,不开窍。说男孩应当阳光才对,有青春的底气。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穿上亮色系衣衫,大多因为她的缘故。一学年过去,她的小女儿物理渐渐熟稔。不需细教,她便说:
“教她物理与化学吧。什么都得赶。”
是“赶”字,并非 “学”。
夏末的傍晚,她加班回来较晚,回屋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原本赶去道别,因为要迁校,所以失言承诺,行色匆匆。她看到我,脸上堆了过多的笑,但倦态显露,脸色苍白。我倒杯水给她,寒暄几句,讲清缘由。起身便说再见。她拉住我袖子指指沙发,示意我坐下。然后独自叹息:
“什么都似不顺,越来越失望,和其他人相比,便觉得自己十分累。你说匆匆有什么用。”
“不一定和别人比,满足便好。”
“赶都赶不上,我时刻觉得自己一年年的老。想着这个家,我便十分恐惧……”
她闭了眼睡过去,满脸倦色,似乎全身都装满无望。了无生机。我看到她的小女儿,趴在卧室门口定定地看过来,眼里充满迷惑。
已不再是我认识的秀娟,日子熬过头,她的身上有了些许不鼓励的影子,越陷越深。有几次听到她叹息,对着隆隆作响的洗衣机发长久的呆,眼睛里有过分欲望的光。那是怎样的健康,我不敢再去想。小女儿娴娴在某天对我讲,大哥哥,我的葵花干枯死了。脸上是黯然伤神的样子。一个星期忘记浇水,便干枯死了。是她忘了,忘了曾经她说过的积极向上的话语。或者只有那仙人掌,生命力极强才会生存。那么她呢?
撇开她旧时希望与劲力,为着赶上他人,开始遗忘家人,或是自己。那么可悲的是什么?是她的选择,还是她的生存法则?
两天后的晚上,她打电话过来,邀我到大学附近的小餐馆吃饭,她那时在保险公司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站在相当高的位置指挥他人。
“明争暗斗,流言百出,很累,但谁都不理解,包括家人。”
她长叹口气,仰面瞪着白色墙壁,陷入沉默。
“平生第一次和丈夫翻脸,摔下一地玻璃碎片,包括那两盆仙人掌,夺门而走,不知走到哪里去,小女儿的哭声似乎都跟自己无关。”
沉默良久,她又叹息:“我只记得我自己,是否觉得我自私不堪?”
“不,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让我帮你回忆。。。。。”
第一次见的时候,她说自己为家人需把整个心搭进去;后来再听她说,孩子周末回来,家似过年;她放在书桌上注得密密麻麻的《道德经》,或是那张以往流光溢彩的脸,她那长得清秀的小女儿,都是她的回忆了么?
我送她回家,傍晚街边的灯光洒下圈圈圆晕,裹住了她,似乎一个自缚的蚕茧,找不到出来的路。
两年来,这个女人在我生活中穿插进来,胶结成生活影片一节节放映过去,那些过往,那些曾经的鼓励的影,皆成泡沫,一吹即灭。她总对我说,我时常觉得自己回到少女时光,自由烂漫,无拘无束。但是你看看,我已经结婚十多年。
恍然如梦。
最后一次给她的小女儿补课。教完所有初二的课本知识,和他愉快的交谈。她终于扎起散乱的头发,挽了发髻。跑到厨房作韭菜馅饺子。进进出出,不言不语。
“我今天摘了野花回来给妈妈,今天是她生日。”
我张大嘴露出诧异神情,巧遇。她的生日竟在分别这一天。不多时候,她的儿子和丈夫按时回来,一家人挤在一起吃午饭。连同我自己,或者曾经的欢乐时光。我忽然想起,应该替她买个生日蛋糕去。
悒郁,怆恍。怎样形容那些已经过去的时光。如同三年来始终贯穿的她的生活片段。我是如此欢喜地接受她,又如此无奈地排斥,甚或为她悲哀。婚姻,家庭,是枷锁,是不自由,或是你脱离了轨道,便不是原来的你自己。真正的秀娟,回到原始,过渡到未来的影子,都不再是清晰的了。
一个月后,我迁校到了本部,在人流汹涌的大街上看到和她有相似背影的女子。拉着孩子的手大声地讲电话,呵斥着,振振有辞。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那个猫一样的慵懒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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