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云七七 · 发表于 2010-6-2 22:28

“生得相亲，死亦何恨”——这个故事出自唐传奇《非烟传》。

《非烟传》，一篇才子佳人逾墙苟合、始乱终弃的故事，只因了这句话，而显得格调高远。胡兰成书中说，张爱玲对这句话也是大加赞赏，以爱玲之骄傲才华，这个非烟也当是个不世的奇女子了。

然

真正重读《非烟传》，却不得不叹息，不得不心酸，也不得不仰慕。

叹息、心酸、仰慕之后，再叹一声，非烟，虽然一腔真爱，奈何生不逢时。

如此非烟

步非烟，世人评曰，她是放荡其表，冰玉其质。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步非烟，临淮参军武公业之妾，“容止纤丽，若不胜绔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不用说，弱柳之质，才貌双全，这样的人才，却轮落为妾，也算红颜薄命了，还好，武公业很宠她，请注意，这里是宠，不是爱。参军，不过是小小的一届武夫，容貌粗鄙、不通文彩，不懂温存，非烟虽委身于他，心里也当委曲吧。

身为女子，不论古今，都有一个少女的梦想，梦中她最爱那人，定是容貌称意，随和体贴，有着良好的出身和家世，非烟这等才貌女子，自怜自艾的时候，更该如此吧。那武公业“公务繁忙，或数夜一至，或竟日不归”，他把她像花草一样养在家里，光鲜照人，也残忍的让她慢慢枯死。

“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杯；秋帐冬，泛金微而寄恨。”这是她的寂寞生活，想毕在寂寞中更有一层不甘吧，或许也在幻想有一个华服的公子来爱他，如丽娘之思春。

她一朵花含羞的纯美爱情，若应了天时、地利、人合，当会如娇兰一样的静静盛开，于是，那个若花瓶的公子真的来了。

如此男子

“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不能斥言。其子曰象，端秀有文才，弱冠矣。”家世富足，才貌相当，年纪相配，他才是那可托终身之人，重要的是，他爱她。

“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废食息焉。”他爱她，先是爱于形体容貌，这是男子对一个女子最原始状态的爱情，于男于女，好色皆本性。他为她相思，为她寝食难安，为她憔悴，亦为她不甘于现实。

“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福薄，不得当之。”非烟如此评价他，她亦爱他，爱得含羞，爱得卑怯，爱得自叹命薄。

这样一对璧人，注定了一相见就是玉露金风，烧起来也是干柴烈火。

他思念她，他不甘心，他定要见她，定要借了她的身体一慰相思。他想见她而不得，于是他想办法了，男子爱一个女子，那种感情烧起来，他会无所不用其极，“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具以象意言焉。”

自古小说，男女之事，大多有这样一个冰人，他穿针引线，撮合良缘，不管她委身他人，亦不管他有无妻室。道德在才子佳人的小说里，被降至了最低限度，唯其这样，才能挑逗人猎艳的好奇心，大凡常人，都有这样的野史情趣，一是为了在了无情趣的世间满足内心对俗世激情的向往，二是为了他那梦中的理想男子，亦或理想女子。

“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门温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且看她的态度，娇羞欲语、凝眸含睇，这样脉脉含情的表情，这样轻易交付出去回不来的深情，是如何的沉沦，如何的甜蜜，如何的动人心魂。看得我也要想象了，想象她是什么样的神情，什么样的风姿？

如此爱情

才子佳人的故事，总少不了诗词歌赋，这些诗词增添了想象的空间，增添了雅韵，也增添了风情。

他想她而不得，遂以诗寄情，偷偷让冰人捎给她。

赵象的诗词就写在薛涛笺上，这种笺，粉红色，唐代赫赫有名的才女薛涛所制，香艳风流，能引得非烟爱慕定能深知女子习性，她爱浪漫，爱诗词，爱风流蕴集，于是他写了，“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他写了，她也回了，“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这一段引用典故，弄玉、萧史，司马相如、卓文君，来诗是直言挑逗，去语却带着一丝感怜身世的惆怅，这一首诗将心事暴露无疑，怪不得那赵象欣喜，“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

鱼雁频传，情书互答，这情一发而不可收，他们终于相见，这一相见，即是情理之中，又在道义之外，“既曛黑，象乃跻梯而登。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一个逾墙而过，一个靓服盛装，相见如此，不觉让人好笑，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非烟亦是如此，她那心全悬在了他身上吧，想毕还要不放心的问一声吧，“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欢娱中也有戏噱，若一切痴情恩爱中的小儿女，说尽痴傻癫狂的话，非烟调笑赵象说，“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

然

情之贵不在于锦上添花，而在于雪中送炭。

赵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托付终身呢？

好事成偕，非烟又踯躅了，烟执象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非烟一方面顾虑一方面又沉沦，她在深情中也有无奈吧。

如此生死

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贾午，太尉贾充之女，丑皇后贾南风之妹。窥见父亲的幕僚韩寿“美姿貌，善容止”，心向往之，两人便逾墙私会。贾午将世所罕见的西域香赠予韩寿，此香经月不散，后为贾充所觉察，成全二人。）

这样的幽欢佳会，总会有尽头，好事坏在一个女奴身上。

“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

深夜，那武公业，“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睬。”喜欢这个描写片断，两人遥遥相对，脉脉不得语。

可惜，那武公业不是贾充，也不会如贾充一样白白把珙璧送人，“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搏之，得其半糯。”

他逃走了，只给非烟留下了半截衣袖。

武公业，将非烟，“缚之大柱，鞭楚血流。”这是怎么样的毒打，但凡有情，也不会如此忍心下手，看来她就是他的衣物，就是残破尽毁也不能让他人穿去。

非烟遭毒打，只重复一句话：“生得相亲，死亦何恨。”随后对她最亲的女奴说：“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

“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一个横死，一个隐姓埋名的逃亡。

原来，这句话，烈焰果绝的这句话，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说的，身遭鞭挞而不悔，爱人逃亡而不悔，感情无果而不悔，一切都因为得到，因为相亲。

在她看来，爱情重于生命。即便他能享受爱情的甜蜜而担不了爱情的沉重，她亦不怪他，尤说“生得相亲，死亦不悔。”

想来，她不止不悔，或者还从心里谢谢他吧，谢谢他给了她爱情，给了她肌肤相亲，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爱情体验，她认为，为了这，付出生命也值。她爱的是赵象这个人，还是爱的爱情本身？

只是这句话，让我觉得莫名悲凉，但却无法为她鸣不平。

我没见过，有一种爱情可以悲壮如此，我没见过，有一种爱情可以坦荡如此，我没见过，有一种爱情可以刚烈如此，我没见过，有一种爱情可以超迈若此。读罢了，掩卷，天地间再无他物，唯有这句话，“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非烟，她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