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心灯，始信无缘是一生

梅晗清颜

飘渺因缘指间沙，欲留不住夕阳斜。
红尘已尽生生痛，黄土将来世世家。
一刹那，两天涯。曾因清酒爱繁华，
转身折得梅花小，颜若生平了浮夸。
           ——《鹧鸪天》填词/弦羽
时过岁末，闺中微暖，每日里情思睡昏昏，时常懒枕着手腕偎被凝思。二月清风轻似梦，衣衣说，欢喜绿衣的姑娘，多有过往，或有念想。­轻轻抿嘴，莞起一朵小小笑靥。这丫头年纪虽小，却是世事通透，温婉乖巧的令人不得不喜欢。窗外暖阳零星照过墙角青苔，斑驳着素白淡绿的衣裳。书也无心看，弦亦无意拨，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缄声寡语中已是冬尽春来。春风和煦，异彩纷呈。来者笑意芊芊，去日朝露苦多。淡到何时方是无？我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应是对那娇宠纵容的最好成全。万缕千丝归一叹，此身堪笑复堪悲……这是一场没有防备的较量，情疏迹远，结局早就昭然若揭。偏生做不到视若未见、洒脱而去。窗外，有雕栏玉砌挡也挡不住的朗月清风、锦簇花团。结好的疮疤一次又一次被强行撕裂，尴尬狼狈无处可循。溃烂、结痂，在无人可见的角落有条不紊的进行。

相思写尽尚余痴，情到深时每自疑。陌上花开花复落，与君各失半生期。千摧百折，折不尽曾经过往。千呼万唤，唤不回情去缘迁。总有那么些人事，会在江湖中不期而遇，避无可避。夜来沉醉非关酒，无非是我思君不自持。不能回首，不敢回首，更是不堪回首。多少长夜举樽对影，就着岁月独酌一杯唤作“回忆”的美酒。那人身已远，影也不分明。许因前世忍回眸，梦中犹有两行清泪凝。并非没有刮骨疗伤的勇气，只是不忍失了那段曾照亮生命的欢悦时光。我怕痛，更怕忘记。拈字于清，着性于梅，任这一点明净尘心，沦作他人欢歌笑语的最佳陪衬。一切与己无关，一切如影随形。偶尔柔湄灵巧，轻颦浅笑间众生倾倒，心间那一首苍凉埙曲，始终低徘回绕，若断若续。《半生缘》里曼桢对世均说，我们回不去了。是的，我们回不去了。物是人非，往往比两两相忘残酷得多。

忘字心中绕，前缘怎勾销？只叹情路短，不如我命长。三百六十五日的朝夕相处中，衍生了太多难以割舍的眷恋，终归放不下那些共同执笔勾勒好的醉人臆想。承诺时的怦然心动还未平息，浓情已随昨天翩然远去。幸运与奇迹的青睐，从来都只是老天一时兴起的玩心。不是每对恋人都有携手越过重山复水的勇气，更不是谁都拥有那样的好运，在一番跌跌撞撞后迎来柳暗花明，侯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正巧是心中的那个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太多的爱情，在颠沛流离的市井生活中失去了最初的鲜活灵动，云开月明后清洁不复。眼前哪里是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分明是满脸褶子的猥琐大叔。争吵怒骂，甚至是拳脚相加，面目如此可憎，来得如此真实。不管是满心期待奔赴后的遗弃，还是多年守候的落空，这两种落差瞬间便能令人崩溃、置心于死地。

起身整理碧橱衣篓，发现了许多几被遗忘的物件。未曾翻页的诗书词律，从前时常把玩的同心结胭脂扣，古色古香的信纸书签，各式各样的香囊邮票，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还有一大包风干的花瓣，记得当时是想收集了拿来夜间泡脚……我之钟爱，大多有虚而不实之感。到底年轻，默许了一些女儿家的怅然心事与清冷疏淡比邻而居。屋外淅沥小雨飘起，香茶、暖炉、书卷、和我这个百无聊赖的闲人一起散漫床头。胡琴一响，幽柔的《梨花颂》卷着扑面清香，雅静自然的逸入耳中。“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此生只为一人去……痴痴的念了半晌，心底的悸动无法言喻。此生只为一人去，生则同衾死同穴，多么美丽寂寥的奢想。这一刻，半梦半醒间，透过衣香鬓影，我望见的不是那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贵妃，而是一名踏诗而来踏诗而去的女子……

那时她年华正好，清纯天真，温柔烂漫。枯燥闷人的活死人墓也掩不住半分殊洁之色，终南山的明山秀水蕴藉了一身毓秀灵气。那时候她不是痴恋仙子也不是什么赤练仙子，有着一个极为动听的名字，唤做莫愁。“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偏她是个死心眼的痴女子。既见君子，此心不移。宁可情天恨海中苦苦煎熬，也不故作从容洒脱离去。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无须遮遮掩掩。记得曾看到某本书上说，莫愁在古代是美女的代称。我们的李姑娘更是不负其名，生的明眸皓齿，杏眼桃腮。虽不如小龙女洁白似雪，疏淡清致，却自有一番娇媚韵致，处处透出女子的幽香。她本是绮年玉貌的青春少女，丽质天成，生性活泼，可就连唯一朝夕相处的师父，也要她发下禁锢一生自由的誓言。清规戒律总是无处不在，冷酷无情的站在用暴力与鲜血筑就的高台上，俯瞰众生，摧折人性。

大理的山水风光秀丽多姿，素有“风花雪月”的美称。蝴蝶泉边、清碧溪下、南涧鸳鸯桥……无不令人神往，每一处都令初出古墓的李莫愁欢呼雀跃，喜笑颜开。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无从找出她与陆展元相识相恋的过程，想必那是她一生中最矜贵的美好时光。李莫愁一生凄苦，前半生在古墓中蹉跎，后半生在情怨中煎熬，实属可怜至极。敢爱敢恨也是在遇见陆展元以后方才得以体现，她外表刚强，在爱情面前却是十分柔弱，为所爱之人，付出一切都毫无怨言。哪怕你要对抗整个天下，她也与你站在一边。且不提她的貌若仙子，单单是从一而终这一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她与冰清玉洁的小龙女师出一门，只可惜她遇见的那个人，别说如杨过那般众美环绕不改初衷，只一个何沅君就让他背弃了昨日誓言。男子中其实不乏情深意痴者，偏生她遇见了见异思迁的那一个。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大理，注定成为李莫愁此生不敢回望又忍不住回望的葬情之冢。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我有一座城，住着未亡人。此后的十年，她该是比未遇陆展元前独居古墓的景况还要凄凉萧索千倍百倍。最伤不是爱了又失去，最伤是想爱却不能爱。不能爱却已爱过，爱过却已又失去，失去又不能忘记。想她初出古墓时，心思清简，未经世事的一尘不染。得遇陆展元后，两情相许，山盟海誓。耳鬓厮磨间更是终身相托，只愿一生与心上人厮守。水河沿岸，桃李飘香，碧波荡漾。陆展元搂着她月下相偎，一个吹笛，一个吹笙，鹣鲽情浓。不正是神仙眷侣一般的恩爱融洽，所谓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也未必胜过此景。

再见，夜未央。灯火通明的陆家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她不惜违抗师命千里寻爱，只盼着从此和他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而他，转眼之间，娶了别的女子举案齐眉你浓我浓。这般孤注一掷的斩断所有后路，带着满心欢喜的奔赴换来的却是恋人成婚了，新娘不是她。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所有的一切无情浇灭了李莫愁心中对尘世间美好的勾勒。莫说蓬山相遇晚，应恐因缘容易断。三生石上偶回眸，忘却流年长与短。撇来高强武艺来说，李莫愁也只是一个半生孤零后渴望安稳温暖的普通女子。她与陆展元早已私定终身，因此在她心中，陆展元就是她的夫她的天，是她三上石上定好的姻缘，是她今生相知相携笃定要依靠一生的良人。这样一个人忽然离开自己，对一个初涉世情的女子的打击，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此后的她如孤鸿断魂独行江湖，一无所依，其中酸楚凄苦非是旁人可以体味。

她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情郎和另一个女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红衣似火，生生烧尽了李莫愁心中万千柔情。天涯虽大，她何处为家？自此踏入了不归路，摇身一变成为了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赤练仙子，江湖中人无不对之闻风丧胆。陆展元的薄情寡义，始乱终弃虽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放在世人眼中，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人情寡淡因利结合。李莫愁一介孤女，虽有师父，却被逐出师门。况且师父还只是个身份卑微的丫鬟，纵然她貌婉心娴又如何？人家何沅君虽也是自幼孤苦，好歹蒙武三通收养，武三通在家对其甚是怜爱。武三通是谁？那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灯大师四大弟子之一。况且一灯大师出家之前还是大理国的皇帝，不仅德高望重，更是位高权重，跺跺脚就足以让黑白两道地动山摇。更别提何沅君本身就是亭亭玉立，貌美不俗。

她孤身只影，她孤立无援，所以陆展元有恃无恐的吃干抹净后从容走人。往后他还是英明显著的陆大侠，另结新欢，情投意合。只她羞愤伤心之下性情大变，刻骨的爱转为铭心的恨，沦作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赤练仙子。低头黯然，不禁想起那阙《天仙子》，曾经的李莫愁何尝不是初入凡尘的冰雪少女。只叹是非难解虚如影，一腔爱换了一身恨。虽说多少恩怨醉梦中，募然回首万事空。但是直到生命的尽头，李莫愁朝思暮想的仍是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临死之时，凄凄厉厉，唱的也还是那首元好问的《迈陂塘》。这份爱之深，绝不逊色于杨过和小龙女，只是造化戏弄，她所托非人罢了。书中说何沅君，温柔，善良，美丽，听从丈夫，夫死后还殉情而去，具有古代女子的所有优点。李莫愁涉世以来的愿望不过是“红花绿叶，相依相偎。”若未遇何沅君横刀夺爱，又何尝不是宜室宜家的女子呢？

这世间从来不缺虚与委蛇，八面玲珑之辈，对于敢爱敢恨总是讳忌莫深。爱之弥深，恨之弥笃。提及李莫愁，也大多是说她手段残忍，冷酷无情。绝不会有人将她与遗世独立的莲花联系在一起。要我说，李莫愁恰是一朵清水芙蓉。初时如白莲一般皎洁无暇，遇见陆展元后似红莲一般不胜娇羞，失去挚爱后则如青莲一般清冷傲世，绝情谷中的陨落是最终的涅槃。她生逢乱世，不蔓不枝。她不拘礼法，随心而为。她清洁自爱，惨遭抛弃后坚守贞洁。她所杀所恨的，也是那些浪荡轻浮子弟，这何尝不是她对陆展元爱到极致的维护。其实凭着李莫愁的聪慧坚贞，仙人之貌，何愁往后没有良配？婚后也一定能做个贤淑温良的好妻子。她这一生也定然遇到过其他甘愿为她生为她死为她赴汤蹈火之人，只是有些人，一生中，一颗心只会因一个人而动。一旦两心相契，心系彼处，至死不渝。

千年事、不是相思，便是相忘。倘若乘兴而至，兴尽而返，未尝不是善缘一段。李莫愁错就错在太过直率执拗，她与陆展元相处时自自然然的爱着一个人，在他猝不及防的抽身离去后那么措手不及，根本不知如何释怀心中的爱。这样的人最是天真无邪，一生寻寻觅觅，所要的不过是最为简单的，认定了执子之手，必与子偕老。生命中向来不缺曲折、跌宕、挫折，还充斥着太多不可预知的舛错，除了清醒自持的把持着自己，还需有人在紧要关头的提醒点拨，方能亭亭净植，香远益清。而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孤零零来，孤零零去。师父教会了高妙绝伦的武艺，在遵循旧律下仍要扼杀了她的天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于陆展元，这个男人定是曾给了她最为温柔细致的爱恋。若是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怎会成就惊天动地的恨？惟愿她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文/梅晗清颜 看淡别离心事少，开时略与落时同

云水幽梦

沙发，似乎很美。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