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李子★

〖棋行天下〗佛曰:妙盡無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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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行天下 佛曰:妙尽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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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5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李子★ 于 2009-10-27 18:54 编辑 修復下 圖片URL設置了防盜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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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5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①裏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裏在床上看見洋臺上的月光,水泥闌幹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裏,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沈重的壓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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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5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①Spartacus,美國電影大師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一九六零年的作品,臺灣譯名為《萬夫莫敵》,描述羅馬奴隸抗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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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5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鬧鐘都已經鬧過了,抽水馬桶遠遠近近隆隆作聲,比比與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問一答,互相口試,發問的聲音很自然,但是一輪到自己回答,馬上變成單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報出骨頭的名字,慘不忍聞。比比去年留級。

       九莉洗了臉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裏,剛才忘了關臺燈,乙字式小臺燈在窗臺上,乳黃色球形玻璃罩還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藍色的海面上,不知怎麽有一種妖異的感覺。她像給針紮了一下,立刻去撚滅了燈。她母親是個學校迷,她們那時代是有中年婦女上小學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個透,宿舍只有臺燈自備,特為給她在先施公司三塊錢買了一只,寧可冒打碎的危險,裝在箱子裏帶了來。歐戰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幣三對一,九莉也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得。其實白花的也已經花了,最是一年補課,由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合招考的監考人自己教,當然貴得嚇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開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葉門,向比比說。

        “你昨天什麽時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頭腦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裏掏摸著。她家裏在香港住過,知道是亞熱帶氣候,但還是寄了個睡袋來,因為她母親怕她睡夢中把被窩掀掉了,受涼。她從睡袋理取出一盞燈來,還點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窩裏看書?”九莉不懂,這裏的宿舍又沒有熄燈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當熱水袋用。“嬤嬤要跳腳了,”她笑著說,撚滅了燈,仍舊倒扣在床頭鐵闌幹上。“你預備好了?”

       九莉搖頭道:“我連筆記都不全。”

        “你是真話還是不過這麽說?”

        “真的。”她看見比比臉上恐懼的微笑,立刻輕飄的說:“及格大概總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鋼筆墨水瓶筆記簿下樓。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裏,只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矚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們在做彌撒,會客室裏隔出半間經堂,在樓梯上就聽得見喃喃的齊聲念拉丁文,使人心裏一陣平靜,像一汪淺水,水滑如油,浮在嘔吐前翻攪的心頭,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們的濃可可茶燉好了等著,小廚房門口發出濃烈的香味。她加快腳步,跑下水門汀小樓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這麽多,一進去先自心驚。幾張仿中世紀僧寺粉紅假大理石長桌,黑壓壓的差不多都坐滿了。本地學生可以走讀,但是有些小姐們還是住宿舍,環境清靜,宜於讀書。家裏太熱鬧,每人有五六個母親,都是一字並肩,姐妹相稱,香港的大商家都是這樣。女兒住讀也仍舊三天兩天接回去,不光是周末。但是今天全都來了,一個個花枝招展,人聲嘈雜。安竹斯先生說的:“幾個廣東女孩子比幾十個北方學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給針紮了一下。

        “死囉!死囉!”賽梨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齊眉的卷發也跟著一蹦一跳,縛著最新型的金色闊條紋塑膠束發帶,身穿淡粉紅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藍色小狗與降落傘。她個子並不小,胸部很發達,但是稚氣可掬。“今天死定了!依麗莎白你怎麽樣?我是等著來攞命了!”

“死囉死囉”嚷成一片。兩個檳榔嶼華僑一年生也跟著皺著眉跟著喊“死啰!死啰!”一個撚著胸前掛的小金十字架,撚得團團轉,一個急得兩手亂灑,但是總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實大聲洪,而又毫無誠意,不會使人誤會她們是真不得了。

        “噯,愛瑪,講點一八四八給我聽,她們說安竹斯喜歡問一八四八,”賽梨說。

       九莉又給針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實是底層。天氣潮濕,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於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連這樣,底層還是不住人,作汽車間。車間裝修了一下,辟作食堂,排門大開,正對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擱在一張桌子上,揀了個面海的座位坐下。飽餐戰飯,至少有力氣寫考卷——每人發一本藍色簿面薄練習簿。她總要再去領兩本,手不停揮寫滿三本,小指骨節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樂園》,背書誰也背不過中國人。但是外國人不提倡背書,要背要有個藉口,舉得出理由來。要逼著教授給從來沒給過的分數,叫他不給實在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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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5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但是今天卷子上寫些什麽?

       死囚吃了最後一餐,綁赴刑場總趕上大晴天,看熱鬧的特別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彎著腰一面看腿上壓著的一本大書。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與廣東話是通用的語言,大陸來的也都避免當眾說國語或上海話,仿佛有什麽瞞人的話,沒禮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孫,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頭看見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來的時候大概就快起來了。”

        “今天我們誰也不等,”婀墜厲聲說,俏麗的三角臉上一雙吊梢眼,兩鬢高吊 ,梳得虛籠籠的。

        “車佬來了沒有?”有人問。

       茹璧匆匆走了進來,略一躊躇,才坐到這邊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與劍妮一桌。這兩個內地轉學來的不交談。九莉也只知道她們的英文名字。茹璧頭發剪得很短,面如滿月,白裏透紅,戴著金絲眼鏡,胖大身材,經常一件二藍布旗袍。劍妮是西北人,梳著兩只辮子,端秀的鵝蛋臉,蒼黃的皮膚使人想起風沙撲面,也是一身二藍布袍,但是來了幾個月之後,買了一件紅白椒鹽點子二藍呢大衣,在戶內也穿著,吃飯也不脫,自己諷刺的微笑著說:“穿著這件大衣就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穿這件大衣就不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久,大衣上也發出深濃的蒜味,掛在衣鉤上都聞得見,來源非常神秘。修女們做的雖然是法國鄉下菜,顧到多數人的避忌,並不擱蒜。劍妮也從來不自己買東西吃。

       她雖然省儉,自己訂了份報紙,宿舍只有英文《南華晨報》。茹璧也訂了份報,每天放學回來都急於看報。劍妮有時候看得拍桌子,跳起來腳蹬在椅子上,一拍膝蓋大聲笑嘆,也不知道是丟了還是收復了什麽地方,聽地名仿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動作聲口倒像有些老先生們。她常說她父親要她到這安靜的環境裏用心念書,也許是受她父親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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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6 01: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一天散了學,九莉與比比懶得上樓去,在食堂裏等著開飯。廣東修女特瑞絲支著燙衣板在燙衣服。比比將花布茶壺棉套子戴在頭上,權充拿破侖式軍帽,手指著特瑞絲,唱吉爾柏作詞,瑟利文作曲的歌劇:“大膽的小賤人,且慢妄想聯姻。”(“Refrain, audacious tart, your suit from pressing.”)原文雙關,不許她燙衣服,正磨著她上樓去點浴缸上的煤氣爐子燒水。特瑞絲趕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道院從孤兒院派來打雜的女孩子瑪麗,她叫她“阿瑪麗”——嘁嘁喳喳低聲托比比代問茹璧可要她洗燙,她賺兩個私房錢,用來買聖像畫片,買衣料給小型聖母像做鬥篷。她細高個子,臉黃黃的,戴著黑邊眼鏡。

       比比告訴九莉她收集了許多畫片。

        “她快樂,”比比用衛護的口吻說。“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應,自己不用擔心,進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筆嫁妝,她們是嫁給耶穌了。”

她催比比當場代問茹璧,但是終於上樓去向亨利嬤嬤要鑰匙燒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說,無意中眼光掠過劍妮的報紙,她就笑著分了張給她,推了過來。

       九莉有點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報,看報只看電影廣告。”

       劍妮微笑著沒作聲。

       寂靜中只聽見樓上用法文銳聲喊“特瑞絲嬤嬤”。食堂很大,燈光昏黃,餐桌上堆滿了報紙。劍妮折疊著,拿錯了一張,看了看,忽道:“這是漢奸報,”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來,隔著張桌子把沈重的雙臂伸過來,二藍大褂袖口齊肘彎,衣服雖然寬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張報兩人扯來扯去,不過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經嗤嗤一撕兩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邊,事情發生得太快,一時不及吸收,連說的話都是說過了一會之後才聽出來,就像閃電後隔了一個拍子才聽見雷聲。

        “不許你誣蔑和平運動!”茹璧略有點嘶啞的男性化的喉嚨,聽著非常詫異。國語不錯,但是聽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時不大開口,而且多數人說外文的時候聲音特別低。

        “漢奸報!都是胡說八道!”

        “是我的報,你敢撕!”

       劍妮柳眉倒豎,對折再撕,厚些,一時撕不動,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劍妮還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動手打人,略一躊躇,三把兩把,把一份報紙擄起來,抱著就走。

九莉把這一幕告訴了比比,由比比傳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說茹璧是汪精衛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衛的侄女遠不及何東爵士的侄女重要,後者校中就有兩個。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觀點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裏去玩。有一天九莉走過婀墜房門口,看見茹璧在她床上與賽梨扭打。茹璧有點男孩子氣,喜歡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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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6 01:54 | 显示全部楼层

       這些板壁隔出來的小房間“一明兩暗”,婀墜住著個暗間,因此經常勾起梁山半截門,敞亮透氣些。九莉深夜走過,總看見婀墜在攻書,一只手托著一只骷髏,她像足球員球不離手,嘴裏念念有詞,身穿寶藍緞子棉浴衣,披著頭發,燈影裏,背後站著一句骷髏標本,活像個女巫。

       劍妮有個同鄉常來看她,穿西裝,偏於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鏡,面容使人一看就馬上需要忘到別處去,仿佛為了禮貌,就像是不作興多看殘廢的人。劍妮說是她父親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後,亨利嬤嬤打趣,問“劍妮的魏先生走了?”劍妮在樓上回頭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結了婚的,嬤嬤!”

       亨利嬤嬤仍舊稱他為“劍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個“婀墜的李先生”,婀墜與一個同班生等於訂了婚。

       劍妮到魏家去住了幾星期,暫時走讀。她說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婦都非常喜歡她,做家鄉菜給她吃,慣得她不得了。他們媳婦不知道是沒出來還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時就接去住,劍妮在宿舍裏人緣不錯,也沒有人說什麽。一住一個月,有點不好意思,說“家鄉菜吃胖了。”

       比比只說:“同鄉對於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遠,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張恨水小說裏的人,打辮子,藍布旗袍……”

       比比在中國生長的,國產片與地方戲也看得很多,因也點頭一笑。

       張恨水小說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卻有點不安,那魏先生又長得那樣,恐怕有陰謀。嬤嬤們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嬤嬤人就照常取笑“劍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對北方人本來視同化外,又不是她們的教民,管不了那麽許多,況且他們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幾文膳食費,與三兩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樣受歡迎。只有九莉,連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筆旅費。去年路克嬤嬤就跟她說,宿舍不能為她一個人開著,可以帶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兩課英文,供膳宿。當然也是因為她分數打破記錄,但仍舊是個大情面。

       還沒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嬤嬤在樓下喊:“九莉!有客來找你。”

亨利嬤嬤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鐵闌幹談話,原來是她母親。九莉笑著上前低聲教了聲二嬸。幸而亨利嬤嬤聽不懂,不然更覺得他們這些人古怪。她因為伯父沒有女兒,口頭上算是過繼給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嬸,從小覺得瀟灑大方,連她弟弟背後也跟著叫二叔二嬸,她又跟著他稱伯父母為大爺大媽,不叫爸爸媽媽。

       亨利嬤嬤知道她父母離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認離婚,所以不稱盛太太,也不稱小姐,沒有稱呼。

       午後兩三點鐘的陽光裏,她母親看上去有點憔悴了,九莉吃了一驚。也許是改了發型的緣故,雲鬢嵯峨,後面朝裏卷著,顯瘦。大概因為到她學校宿舍裏來,穿得樸素點,湖綠蔴布襯衫,白帆布喇叭管長袴。她在這裏是苦學生。

       亨利嬤嬤也仿佛淡淡的。從前她母親到她學校裏來,她總是得意非凡。連教務長密斯程都也開了笑臉,沒話找話說,取笑九莉丟三拉四 ,捏著喉嚨學她說“我忘了。”她父親只來過一次,還是在劉氏女學的時候。因為沒進過學校,她母親先把她送到這家熟人開的,母女三個,此外只請了一個老先生與一個陸先生。那天正上體操課,就在校園裏,七大八小十來個女生,陸先生也不換衣服,只在黃柳布夾袍上套根黑絲襪,系著口哨掛在胸前,剪發齊肩,稀疏的前劉海,清秀的窄長臉,嬌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幾夾右夾,幾夾右夾。”上海人說話快,“左右左右”改稱“左腳右腳,左腳右腳。”九莉的父親頭戴英國人在熱帶慣戴的白色太陽盔,六角金絲眼鏡,高個子,淺灰直羅長衫飄飄然,勾著頭笑嘻嘻站在一邊參觀,站得太近了一點,有點不好意思。下了課陸先生也沒過來應酬兩句。       九莉回去,他幾次在煙鋪上問長問短,含笑打聽陸先生結了婚沒有。

她母親到她學校裏來總是和三姑一塊來,三姑雖然不美,也時髦出風頭。比比不覺得九莉的母親漂亮,不過九莉也從來沒聽見她說任何人漂亮。“像你母親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說。

的確她母親在香港普通得多,因為像廣東人雜種人。亨利嬤嬤就是所謂“澳門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長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經中年以後發福了。由於種族歧視,在宿舍裏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領路進去參觀,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顯得小了許多。九莉非常惋惜一個人都沒有,沒看見她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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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6 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去看看,”亨利嬤嬤說,但是並沒有一同上樓,大概是讓她們單獨談話。

       九莉沒問哪天到的。總有好兩天了,問,就像是說早沒通知她。

        “我跟項八小姐她們一塊來的,”蕊秋說。“也是在牌桌上講起來,說一塊去吧。南西他們也要走。項八小姐是來玩玩的。都說一塊走——好了!我說好吧!”無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沒問到哪裏去,香港當然是路過。項八小姐也許不過是到香港來玩玩。南西夫婦不知道是不是到重慶去。許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還沒成為孤島之前,蕊秋已經在鬧著“困在這裏一動也不能動。”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現在好容易走成了,歐戰,叫她到哪裏去呢?

       事實是,問了也未見得告訴她,因為後來看上去同來的人也未見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訴了她怕 她無意中說出來。

       在樓上,蕊秋只在房門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還要到別處去,想著順便來看看你們宿舍。”

       九莉也沒問起三姑。

       從食堂出來,亨利嬤嬤也送了出來。瀝青小道開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環山馬路。兩旁乳黃水泥闌幹,太陽把藍磁花盆裏的紅花曬成小黑拳頭,又把海面曬褪了色,白蒼蒼的像汗濕了的舊藍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來吧,你會乘公共汽車?”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說。

       亨利嬤嬤忽然想起來問:“你住在哪裏?”

       蕊秋略頓了頓道:“淺水灣飯店。”

        “噯,那地方很好,”亨利嬤嬤漫應著。

       兩人都聲色不懂,九莉在旁邊卻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貴的旅館,她倒會裝窮,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繼續往下走。

        “你怎麽來的?”亨利嬤嬤搭訕著說。

        “朋友的車子送我來的,”蕊秋說得很快,聲音又輕,眼睛望到別處去,是撇過一邊不提的口吻。

       亨利嬤嬤一聽,就站住了腳,沒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嬤嬤一塊上去,明知她絕對不會對她說什麽,但是自己多送幾步,似乎也是應當的,因此繼續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見馬路了。車子停在這邊看不見,但是對街有輛小汽車,當然也許是對門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應當就這樣微笑站在這裏,等到她母親的背影消失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車裏是什麽人代開車門,如果是對街這一輛的話。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趕上亨利嬤嬤。她怔了怔之後,轉身上去,又怕亨利嬤嬤看見她走得特別慢,存心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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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6 02:01 | 显示全部楼层

       還好,亨利嬤嬤已經不見了。

       此後她差不多天天到淺水灣去一趟。這天她下來吃早飯,食堂只擺了她一份杯盤,刀叉旁邊擱著一只郵包。她不怎麽興奮。有誰寄東西給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這很像那種狹長的小字典,不過太長了點。拿起來一看,下面黃紙破了,路出汙舊的郵票,嚇了一跳。

       特瑞絲嬤嬤進來說:“是不是你的?等著簽字呢。”這兩句廣東話她還懂。

       排門外進來了一個小老頭子。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襤褸的郵差。在香港不是綠衣人,是什麽樣的制服都認不出,只憑他肩上的那只灰白色大郵袋。廣東人有這種清奇的面貌,像古畫上的老人,瘦骨臉,兩撇細長的黑胡須,人瘦毛長,一根根眉毛也特別長,主壽。他遞過收條來,又補了只鉛筆,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說:“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邊沒人,九莉才耐著性子扒開蔴繩裏面一大疊鈔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簽名,是安竹斯。稱她密斯盛,說知道她申請過獎學金沒拿到,請容許他給她一個小獎學金。明年她能保持這樣的成績,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

       一數,有八百港幣,有許多破爛的五元一元。不開支票,總也是為了怕傳出去萬一有人說閑話。在她這封信是一張生存許可證,等不及拿去給她母親看。

幸而今天本來叫她去,不然鑰匙要憋一兩天,怎麽熬得過去?在電話上又說不清楚。

       心旌搖搖,飄飄然飛去在公共汽車前面,是車頭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淺水灣,先告訴了蕊秋,再把信給她看。郵包照原樣包好了,擱在桌上,像一條洗衣服的黃肥皂。存到銀行裏都還有點舍不得,再提出來也是別的鈔票了。這是世界上最值錢的錢。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說:“這怎麽能拿人家的錢?要還給他。”

       九莉著急起來。“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樣的人。還他要生氣的,回頭還當我……當我誤會了。”他囁嚅著說。又道:‘除了上課根本沒有來往。他也不喜歡我。“

蕊秋沒作聲,半晌方才咕噥了一聲:“先擱這兒再說吧。”

       九莉把那張信紙再折起來,裝進信封,一面收到皮包裏,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愛上了安竹斯。那條洗衣服的黃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觸目,但是她走來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還以為憋著好消息不說,會熬不過那一兩天。回去之後那兩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麽過的,心都急爛了,怕到淺水灣去,一天不去,至少錢還在那裏,蕊秋不會自己寫信去還他。但是再不寫信去道謝,也太不成話了,還當真是寄丟了,被郵差吞沒了——包得那麽馬虎。

她知道不會一去就提這話。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來了。南西臉黃,她那皮膚最宜於日光浴,這一向更在海灘上曬的,許多人曬不出的,有些人力車夫肩背上的老金黃色,十分勻凈,配著火紅的嘴唇,火爆的洋服,雖然扁臉,身材也單薄,給人的印象非常熟艷。照例熱烈的招呼:“噯,九莉!”她給楊醫生買了件絨線衫,拿給蕊秋看,便宜就多買兩件帶去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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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6 0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噯,你昨天輸了不少吧?”她問。

        “噯,昨天就是畢先生一個人手氣好。”蕊秋又是撂過一邊不提的口吻。“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們回來早,不到兩點,我說過來瞧瞧,查禮說累了。怎麽,說你輸了八百塊?”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來沒註意,不過覺得有點奇怪,蕊秋像是攔住她不讓她說下去,遂又岔開了,始終沒接這碴。那數目聽在耳朵裏裏也沒有反應,整個木然。南西去後蕊秋也沒再提還安竹斯錢的話。不提最好了,她只覺得僥幸過了一關,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車上才明白過來。

偏偏剛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話,也就像“造化小兒”一樣,“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過味來,就像有什麽事結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決定,不過知道完了,一條很長的路走到了盡頭。

       後來在上海,有一次她寫了篇東西,她舅舅家當然知道是寫他們,氣得從此不來往。她三姑笑道:“二嬸回來要生氣了。”

       九莉道:“二嬸怎麽想,我現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訴楚娣那次八百塊錢的事。“自從那回,我不知道怎麽,簡直不管了,”她夾著個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會,笑道:“她倒是為你花了不少錢。”

       她知道楚娣以為她就為了八百塊港幣。

       她只說:“二嬸的錢我無論如何一定要還的。”

       楚娣又沈默片刻,笑道:“是項八小姐說的,天天罵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詫異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項八小姐可還是在上海的時候的印象,還是因為在香港住在一個旅館裏,見面的次數多,以前不知道?其實在香港已經非常好了,簡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時候蕊秋第一次回國。在香港她又恢復了小客人的身份,總是四五點鐘來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來那天,蕊秋穿著蛋黃色透明睡袍,仆歐敲門,她忽然兩手叉住喉嚨往後一縮,手臂正擋住胸部。九莉非常詫異,從來沒看見她母親不大方。也沒見她穿過不相宜的衣服,這次倒有好幾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亂了章法。仆歐開門送茶點進來,她已經躲進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銀茶壺倒了兩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來吃茶。她打電話來,我就約了她來。”

       是說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幹的,她可以幫你的忙,就是不要讓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後三個字聲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點。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愛。以前常聽見三姑議論有些女朋友要好,一個完全聽另一個指揮。

喫的是艹,擠的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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